意象的复现梅兰芳戏曲与绘画之美学互鉴
北宋苏轼曾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提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意在称赞王维能诗善画,并能融诗与画的意境于一体。由此可见,追溯艺术精神的传统涉及诗与画共同的美学追求,画工之外自然天成的清韵意境在美学意义上也与梅兰芳的艺术呈现相得益彰。类比梅兰芳戏曲艺术与绘画艺术的精神互通关系,如同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提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①“天工与清新”追求的就是超脱简单的外在模仿,而直指深远意境与生动意象,使人感同身受。反观梅兰芳绘画艺术,就是将其戏曲艺术中“身临其境”之美感转化成具体的画面语言与细腻质感。从艺术形态生成与发展的维度来看,这种跨领域、跨学科的文化导向和多元艺术门类的兼容并蓄在梅兰芳的艺术实践中足以显现。
一方面,在戏曲表演领域,梅兰芳艺术风格淳朴大方且精致含蓄。特别是在表现手法上自然圆活、出神入化。其嗓音以高宽清亮与圆润甜脆兼备,音色纯净饱满且富于平静从容的气度,决无气馁音懈之处。在沿袭传统唱腔的同时,以其独特的润腔方式和行腔规律,开创出从容婉转、顺畅流利的梅派风格。同时,结合戏曲人物的情感走向和剧情起伏,梅兰芳在唱腔和表演上都设计出流畅清雅而又充满新意的戏曲语言。无论是柔曼伶俐之音,又或是昂扬激越之曲,都婉约动人、感人至深。尤其是嗓音中兼容了脆、亮、甜、润、宽、圆等特点,达到了“既无腔不新,又无腔不似旧”②的融通之美,堪称一绝。
另一方面,在绘画艺术领域,梅兰芳的中国画笔墨清新,格调高雅,形神兼备,结合了戏曲表演中的节奏韵律和造型美感。尤其是在绘画格调上呈现出看似矛盾,实则兼得的艺术特点。即:质朴中见华贵,淑静中蕴俏丽,恬淡中显大方。而其书法也形成了清静隽秀的统一风格,以行楷书为主,小楷尤精,并伴有唐人写经笔意。探究梅兰芳绘画与书法的艺术来源,主要得益于祖辈家风、家学的熏陶,特别是与周边文人书画大家的交往紧密相关。梅兰芳在其口述著作《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对其学画的缘由和经历也有提到,1913年和1914年两次赴沪演出期间,结识了画家吴昌硕,自此对绘画艺术的热爱和研习伴其一生。最初学画时梅兰芳希望从绘画艺术中吸收有益于戏曲表演的养料,之后逐步进入专业绘画领域的创作。在抗战时期的梅兰芳曾蓄须铭志,以卖画为生计。③梅兰芳与王梦白、齐白石、张大千等艺术名家亦师亦友的交往也传为佳话。通过名家们的交流互访与言传身教,梅兰芳在有意无意间打开了戏曲艺术与绘画艺术的交互之门,同时又将戏曲艺术的形式美感融入绘画作品的风格之中,两种艺术形态相互取长补短,从而形成梅兰芳绘画艺术的个人新貌。与此同时,又以绘画艺术的空间、构成、结构、型体、色彩,甚至是笔墨意蕴来反哺其戏曲表演,也将其对戏曲人物心理的精妙拿捏以及对人物形态的细腻体会融入绘画。最充分的表现于其创作的观音、仕女、洛神、天女等题材作品,尤其注重人物内心刻画,劲细的线描施以色调的敷设,既保有戏曲服饰的浓艳也不失文人画的秀雅,笔调朴拙而不板滞。在大部分人物画的构图中充分利用其戏曲表演的虚实手法,给画面背景留有充足的空间,只以湿笔点出斑斑墨色以突出人物,意境空潆清新,富有力度和柔韧性,较准确地勾画出了人物的种种体态。以癸亥三月(1923年)画立轴《观世音菩萨》像为例,作品用线纤细,圆润秀劲,在劲力中透着古意,设色典雅富丽,格调清新。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梅兰芳在其观音题材的作品中强化了“人性”的意识,画面中的观世音菩萨以亲切朴实的形象使其卸掉了高高在上的光环,传达出一种慈悲为怀的普世精神。这种“去神化,重人性”的精神内核也是梅兰芳画品、艺品、人品的真实写照。其一、这是作品除绘画技法之外更为动人之处;其二、这是区别于一般画家笔下观音形象的闪光之处。然而,这正是梅兰芳长期活跃于戏曲舞台,深刻把握人物情态,并充分实践戏曲艺术的雅俗共赏之后,传递给绘画艺术的精神延续。观画可见,其作品明显呈现出类似戏曲风格的雍容、自信、温婉、恬淡的精神诉求。
在梅兰芳的绘画过程中,其中国画的创作涉及花、鸟、虫、鱼等题材,其中对“梅花(红梅、墨梅)”的钟爱也独具匠心。梅兰芳笔下的“梅花”疏密有致,错落自然。画面结构井然有序,繁而不乱。刘海粟在《齐鲁谈艺录》的《〈梅兰芳画选〉序》中以专业的眼光概括道:“畹华画松,格调高洁,铁影横绝,针叶苍润,得文入画神髓。画梅花最多,大抵为疏朗劲枝,猩红数点,犹若清风入怀,暗香随之;偶有密枝繁花如星火满树者,殆不多见。梅多墨干,花瓣设色古艳浓烈,亦有淡彩及墨绘者,皆自具面目。写兰舞笔如剑,刚健婀娜,韵致洒脱。作牡丹、菊、樱挑、葡萄、小鸟,端谨飞动,不尽以笔墨之巧取胜。”④正如刘海粟所谈梅兰芳笔下的花鸟画极好地诠释了中国花鸟画写意的审美趋向,既体现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⑤的认识作用,又深化了美与善的观念叠加;既承担了“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⑥的怡情作用,又厘清了人文精神与思想情操的内在联系。在绘画造型语言上,梅兰芳深受齐白石的影响,追求形似而不拘泥于形似,充分实践其“似与不似”之风格倾向。梅兰芳的花鸟画创作,在“似是而非”的风格之间体现出戏曲表演的“程式化”与“灵活度”上的相互转换。“收放自如”的艺术表达无论是在绘画还是戏曲艺术的研习中都体现出普遍的价值和意义。梅兰芳所实践的或许正是多元艺术形式的深度融合,以及率先走向“和而不同”的多维度综合艺术跨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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